Geborgenheit

     今天买的书到了，是莫丹的《遗产》。一口气看完，然后果然又想起来某个人。虽然在中途就猜到了结局大概会是什么以及哪句话一定会再次出现，但还是没忍住眼泪。因为实际上分离与重聚这个主题确实有套路，我每次都猜得到结局，但永远会哭……不管看几遍都一样，而且百看不厌。就像LA LA LAND。或许是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我太了解那种感觉了。换句话说，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刻骨铭心。

     前几天寝室夜谈的时候有个室友突然问了句，你们谈过恋爱吗。灵魂拷问换来的是集体沉默（。 事实上每当有人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都会思考一两秒。因为我确实不知道那个人对我而言，或者说我们的经历究竟算不算一场恋爱。十年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他的表情和动作我都还忘不掉。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相信小孩子能有这么深刻的记忆。

      我最近一次回忆起他是在两年前。那时候车队一起出去玩，晚上围着一桌聊天的时候说每个人讲一件自己最难忘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他的样子来。然后到我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我不太能喝酒，虽然只喝了一点点但酒精的作用比较明显，我刚说了一句，突然就哭了。哭得很猛，上气不接下气，那时候我的理智拼命告诉我一定要冷静下来，但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根本不受控制。

      更早的时候，我也曾断断续续地想起过他。偶尔因为某一件事情，或者是因为看到某样东西，一下子触动了那根神经。绝大部分时候关于他的记忆都被埋在不知道哪里，也许是心里很深的地方，平时根本不会想起，但是一旦记起来，泪水就决了堤。

      我跟他是小学同学。后来有一次翻同学录我才想起来，他是五年级的时候才转到我们班的，这意味着我们实际上相识相处也不过一年时间。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因为他给我的感觉一直都像是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一样。小学放学时两人一起并排走，我记得他来了之后，每一次我都和他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后，讨论着一些很有意思的话题，比如外星人来了我们该怎么办，最近又看了什么新的书，偶尔会抬起头指着天空说那朵云看起来很像一只小狗。那年我过生日，别人送的什么礼物我都不太记得了，唯有他送的我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他送的是一个翡翠色的钱包，上边印了很多小猪。因为我生肖是猪。以往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请同学去家里，虽然有些怯场，但还是会弹琴给他们听。很可惜的是，那次过生日比较匆忙，所以唯一一次他给我庆生，我没能坐在钢琴前弹他最喜欢的曲子。他最喜欢的曲子是《献给爱丽丝》。等到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终于拿到了琴谱，能直接对着谱子流利地把整首曲子弹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最希望站在我身边听我弹琴的人早就离开了。所以这首曲子我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弹过。

      印象里小学时候的他是个很温柔的人，爱笑，笑起来特别阳光，也很好看。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会选“心有灵犀”。因为每次我想说什么的时候他都能准确地接出下句，而他往往一开口就是我想要说的话题。我很眷恋这种感觉，因为后来我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男生，能像他那样与我互相精准地踩到对方的每一个节拍。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做了个约定。他说，我们以后一起去青岛玩吧，不带大人去的那种，我们自己坐火车！那里有海，有沙滩，我们可以一起捡贝壳，说不定还能抓到石头缝里的小螃蟹。我知道我一定是笑着答应他的。

      那时候互联网大概刚开始普及，QQ用得还有点生疏，老界面现在想起来依然有一种莫名厚重的年代感。但毕竟也算是跨越了一个世纪。小学毕业后我搬了家，和他彻底失去了联系，没有任何预兆，甚至还没来得及告别。我问了好多人，或许是因为他和别的同学不太熟的缘故，居然都没找到他的联系方式。联系一断，就是三年。

      初三的时候，我无意间从班主任那里听到了他的名字。而且他们班有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模一样。但我莫名地就觉得班主任说的是他。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他和我在同一所初中，而我们的班主任是他们班的物理老师。他所在的那个班是竞赛班，全校最好。我本想过要不要去找他，但是我在本校，他在分校，再加上学校抓得紧，我很快也没有时间想这些东西了。

      那时候思考到底上那所高中，我是有点想去某所很难考的名校的，考那个学校得报专门的补习班。跟家里人商量了一下后，鉴于已经有了保底的重点高中可以上，所以决定试一试。

      我最没有想到的事情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不论是上课还是出去玩，我都习惯提早一点到。补习班第一天上课，我担心不认识路所以出发得很早，于是早到了15分钟。我至今还记得那条长长的廊道，有点昏暗，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我走到教室门前，看到从门底下泄露的光线。我拧开门，低着头进去的。

      从背后关上门的时候我抬起头，正对上右前方的一双眼睛。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个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一样，所有的桌椅板凳黑板那些东西全都没有了。只有他，和白茫茫的一片。

      我大概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有点僵硬地走到左边的空位上去，与他相对的位置，靠后一排。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谁都没有说话。

      大概半分钟后，他从座位上起身，慢慢地走到我前面。那时候我的目光追着他，蓦然发现他长得好高了。直到他在我前面的位置对着我坐下，我才移开了目光，没有再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变得很紧张，于是用右手转着笔。他的目光依然是那种熟悉的温和的感觉。

      “……好久不见。”我听到他说。这是我进教室以来我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我的笔就是在那个时候落到地上的。我这才回过神来，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弯下腰把笔捡起来放在我的手边了。“好久……不见。”我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的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与三年前给我的感觉稍稍有些不同，是更加成稳内敛的模样。他沉默了一会儿，刚打算说点什么，有别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进来了，老师也提着办公包走进来，他又匆匆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我先回座位了。”我知道他那时候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但我拿不准他原本打算说什么。而我也确实没有时间去想更多的事情。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那个班里下课时间几乎没几分钟，但女生们休息时总喜欢聚在一起说说话，不一会儿也就熟悉了。我听着朋友们的聊天，偶尔往他那边看过去，他一直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写东西，但每次我看向他的时候，他都正好抬起头，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短暂地几秒，笑一下，从来不说更多的话，我也没有去找过他。

      那个班是小班授课，有一次我坐在第一排，当时老师讲了数学题问有没有人能上去做。我一个数学苦手当然是不可能上去的，结果就听到后排响起脚步声。然后我看到他走到讲台上，在离我很近很近的距离，从容地把整个过程写出来了。转过身走回座位的时候，他看到我，匆匆地笑了笑，我对他抿了下嘴，稍微偏了偏头看着他走回去的背影。

      后来交换了新的手机号和联系方式，但是因为马上要中考，所以没有太多时间联系。我和他大概都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学习放第一位的那种，根本没想过谈恋爱，更别提“早恋”这种了。我依然记得放学之后走的那条廊道，过了那条廊道就是家长等待着接自家孩子的地方。我走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数着脚步，像踩着心跳。他那个时候已经一米八二了，比我高出很多，而他走在我前面时候给我的并不是压迫感，反而让我安心。

      直到补习班结束我们都没有再说更多的话，那之后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接触。直到中考最后一门考完，所有人都挤在考点学校的门口等待着大门打开。

      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在我很前面的地方，跟着人群缓缓地移动。我有一种预感，这次一旦走出去，我们就再也不会见到了。关于他的一切感觉，我从来没有错过。而这一次，我们隔得太远了。

      于是我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如果你要和我告别的话，就偏一点点头看一下我吧。

       然后我看到，他偏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是最后一次，我体会到心有灵犀的感觉。

      后来上了高中，有一次义卖无意中碰到另一位小学同学，她又向我提到了他，我才知道更多细节。

      原来小学毕业我搬家之后，他曾经到我原来家楼下去等我，每天都去。后来还是楼下那家小卖部的老板问他怎么一直来，是不是在等谁，他才被告知我早就搬了家。那位小学同学还很惊讶我们俩居然没有在一起，她说一直觉得小学时候我和他的关系就比别人都亲密，已经是班里默认的一对了，但是我跟他都完全不知道……

      高一没分班时，同班同学里有一个原来和他同在竞赛班的男生，我没忍住还是打听了一下他当年在班里的情况。那男生说，其实竞赛班没那么古板，还挺多人都谈恋爱的，但是唯独他基本上不和女生讲话，而且他不喜欢填同学录，所以后来班里有部分人就只让他留了个联系方式，不让他填那么大一张纸了。我当时心里一惊，因为我后来在补习班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给过他一张同学录，蓝色的，主题是沙滩和海，上边还画了小螃蟹。当时也没指望能收回来，因为以后很难碰到了。我大概也只是想在最后的时刻给自己一个安慰。那男生接着说，但是后来有一次看到他在填一张同学录，写得特别认真，每节课下课就写，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写了好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完。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他好像意外的还挺喜欢那张同学录，但又一直没见他交还出去。

      我顿了一下，问他，那你记得那张同学录是什么颜色的吗？

      蓝色的。他说。上面的图案好像是与海相关的吧，旁边还画着沙滩和螃蟹。虽然和他不算熟，但因为很少见他这样，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我当时差点就直接哭出来了。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我曾经以为三年后的相遇是为了让我确定命中注定的人，后来我才明白，那其实是为了弥补三年前那场双方都缺席的告别，与未曾说出口的再见。也许是上帝觉得我们不适合不辞而别。

      我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相遇和告别，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第二次经历他从我的世界离开。以此为代价的相遇对我来说有些过于残忍了。后来我不常想起他，但只要是看到涉及久别重逢题材的作品都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与他相关的记忆，每每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他。十年了，没有哪一次是例外。

      说实话现在应该是已经把关于他的事放下了，但我觉得我一直不太想谈恋爱可能有一部分原因还是来自于他。因为小时候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真的太刻骨铭心了，或许那对我来说他就是初恋，而我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后来我去了青岛，是和家里人一起去的，我弹着《献给爱丽丝》，但钢琴旁没有他站着的身影，那张同学录我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他未能说出来的话我也再没有机会问他了。

      我不指望还能遇到他。有些人错过了就错过了，那个告别也许为的就是弥补了遗憾之后，告诉我不需要再为他等待和眺望。

      但我偶尔想起他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流泪的啊。